8月28日晚，21岁的阿凡·库尼亚万如常骑着摩托车，奔波在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的街头，为顾客送餐。他还不知道，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致命事故，让印尼全国陷入21世纪以来最严峻的社会动荡。
彼时的雅加达的街头，已随处可见示威的火花。自8月25日起，大学生和市民陆续集结，抗议国会议员获发每月5000万印尼盾（约合人民币2.16万元）住房补贴的政策。
大学生聚集在国会大厦门口，抗议国会议员增发住房补贴
印尼是东南亚最大经济体，但国内贫富差距极大。据印尼新闻杂志TEMPO8月18日报道，印尼全国人均月收入为310万印尼盾（约合人民币1342元），众议员第一委员会成员哈萨努丁称，若加上这笔高额住房补贴，国会议员的月薪将高达1亿印尼盾（约合人民币4.32万元）。
换言之，印尼的国会议员们关起门来给自己加薪，本就不菲的月收入经过添砖加瓦，将超过普通人30倍。
路过国会大厦门口时，阿凡正好碰上前来驱散抗议人群的警察。他被困在了人潮中，动弹不得，手机也不慎掉落，俯身想要去捡时，又被人群绊倒。
混乱中，一辆巡逻的装甲警车径直冲向了他。
阿凡·库尼亚万被装甲警车撞倒
阿凡被压在警车前轮下，随着人群不断涌向车辆，警察竟猛踩油门，车子直接从他的身上碾过，送医后，阿凡不治身亡。
这段视频被传到网上，迅速点燃了民怒。抗议者的诉求，从反对议员自肥，走向对国家暴力的问责，官民矛盾愈发激化。
过去几天里，抗议已蔓延至印尼十余个主要城市，财政部长英卓华和几名议员的住所被洗劫，多地房屋建筑被烧毁。截至9月3日，至少10人死亡、20人失踪、数百人受伤。
印尼爆发全国性骚乱，抗议者烧毁房屋建筑
送餐的阿凡，职业是一名“ojol”，即网约摩托车手，可提供送客、外卖、物流等服务。这种“摩的”服务在印尼非常流行，街头几乎随处可见身穿绿色夹克制服的ojol司机。
阿凡的血泊中，千万印尼人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
阿凡出生于2004年6月，家中排行老二。母亲是家政保洁工，父亲也是一名ojol司机。为了补贴家用，阿凡打两份工，每天早上6点出门，下午回家吃顿饭，然后再次出门工作，直到深夜回家，几乎从不休息。在成为ojol司机之前，阿凡做过不少零工，曾经在建筑工地当了两年的保安，他所有的收入都用来支付弟弟妹妹的中学学费。
阿凡的房东穆里称，“他工作非常努力，为了赚钱不知疲倦，很少参加同龄朋友的聚会。”阿凡的同事、41岁的ojol司机瑞安托·库斯纳迪说，阿凡“非常勤奋、幽默又慷慨”，他常和朋友们分享母亲做的煎豆腐、炸香蕉和烤肉卷。
虽然工作忙碌，但阿凡热爱读书。他从母亲做工的家庭借书来看，自学英语，并且关心时政，曾是一名积极的青年志愿者。在不足6平米、没有窗户、空气闷热难耐的房间里，只能和兄弟亚当挤在一张床垫上睡觉的阿凡，在自家墙上画了一幅“解放巴勒斯坦”涂鸦。
阿凡在自家墙上画的“解放巴勒斯坦”涂鸦
阿凡的父亲祖基尔夫利说，阿凡从不抱怨辛苦，他最大的梦想是能回到家乡买块地。“他只想让母亲和家人幸福。”
8月28日，这个梦想破灭了。当晚，阿凡最后一次离开家，“他问家里有没有吃的，然后又开车出去了。”阿凡的母亲埃尔琳娜回忆道。
然后，他再也没有回来。
阿凡母亲埃尔琳娜在墓前痛哭
阿凡的死讯很快传到了父母耳中。得知儿子被警车碾死后，祖基尔夫利震惊不已，悲伤很快化为愤怒。“我们只要求正义！”他高声喊道，要求追究杀害他儿子警察的责任。
29日上午，数千名身穿绿色夹克的ojol司机聚在阿凡家门外，一起将他的遗体抬往雅加达市中心的卡雷特·比瓦克公墓。一路上，人群中回荡着祈求正义的圣歌和祈祷声。
8月29日，大批ojol司机一齐为阿凡送葬
墓地工作人员努里曼表示，他在这座公墓工作近十年，只见过两次如此规模的葬礼，都是当地的高官要员。“通常只有大人物才能吸引这么多人。”
驻雅加达记者艾琳·库克发文指出，阿凡之死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大的轰动，除了抗议的因素，还在于ojol司机这个群体在印尼民众中有巨大的影响力。
ojol司机不仅是送客送货的“运输员”，也是当地社区的“联络官”。他们加入各种各样的群聊，并且在休息站互通有无，为居民搜集消息、提供资讯。在许多印尼人眼中，相比国会议员，ojol司机才是实际维持这个国家运转的人。
抗议者身穿代表ojol司机制服的绿衣服，以此为阿凡声援，在网上，人们将这抹颜色称为“英雄绿”。“人们常说，ojol比议员更贴近普通民众，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也远比议员多。阿凡的离世，让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这一点。”库克写道。
抗议者身穿代表ojol司机的绿色制服，为阿凡声援
这场骚乱，也成了印尼总统普拉博沃上台10个月来，面临的最严峻考验。“阿凡的牺牲彻底改写了局势。印尼总统正面临着强烈反政府、反精英的社会情绪。”印度尼西亚政治经济学家莱昂内尔·普里亚迪说。
印尼总统普拉博沃31日发表讲话
由于局势升级，普拉博沃取消了原本的访华计划，并召开紧急内阁会议。8月31日，他在电视讲话中宣布，取消议员的住房津贴，并命令警察和军队对抗议者的违法行为采取坚决应对措施。
普拉博沃还和警察局长一起，为阿凡的死致歉。印尼政府提出，会给阿凡的家人一套占地面积60平米、两室一厅的房子，作为补偿。
8月29日，普拉博沃慰问阿凡家人
曾担任印尼全国学生会中央协调员的赫里安托表示，普拉博沃的声明“朝着正确的方向迈出了一步，但并未解决不满的根本原因”。
“这不仅仅是一个孤立事件，而是有关（印尼民众）长期以来对社会不公、国家治理和问责制度的担忧。象征性的变化固然重要，但人们期待更深层次的改革，尤其是在影响普通公民的领域，例如农业政策、教育机会和经济分配。”他说，“最终目标应该是朝着更加负责、透明和以人为本的治理方向迈进。”
抗议浪潮至今未能平息。直到9月3日，仍有大批民众和ojol司机在街上游行，高呼“警察杀人”“以命偿命”、“为阿凡讨回公道！”
9月2日，大批印尼民众仍在抗议
“阿凡不是我们，但阿凡因我们而死去。阿凡就是我们，代表着千千万万个努力工作却被忽视的我们。”一名大学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，“舒适的生活需要用鲜血换来，沉默无异于与凶手同谋。”
在社交媒体X上一条名为“警察杀手”的话题下，一篇高赞帖文写道：“继续骑行吧，阿凡·库尼亚万。我们不仅要给你打五颗星，你的服务值得天上所有的星星，最亮的那颗。”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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